油气勘探开发已经步入创新时代。在这个新时代，我们要更加重视获取资源，更加重视技术驱动，更加重视有质量、高效益的发展方式。油气勘探不存在永恒不变的模式，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油气勘探工作者要敢于怀疑前人，敢于怀疑昨天，敢于怀疑自己。伫立在新的历史起点上，每一位油气勘探工作者都应该思考，站在国家高度，如何保障国家能源安全供给；站在发展高度，如何追求企业高质量发展方式。而这一切，都需要具有敢于超越前人、敢于超越昨天、敢于超越自己的勇气。本期院士访谈栏目，我们将对话中国工程院资深院士翟光明，感受一个石油科学家的探索、思考与追求。
记者：翟院士您好，很高兴您能接受《中国石油企业》杂志采访。您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祖国大西北工作了7年，有什么印象深刻的记忆吗？
翟光明：我1950年北京大学毕业，当时比较好的分配单位自然是北京的一些地质调查所或者离北京近一些的单位，但那会儿刚解放，大家建设新中国的热情很高，对石油这样的“国脉”行业尤为向往。我和同班另一个同学被分配到西北从事石油勘探工作，那时候对大西北情况不是很了解，在校学习期间，也很少学到石油相关知识，只知道有石油资源。后来在西北石油管理局的一个小实验室里，我才第一次了解到渗透率、饱和度等石油基本知识。
从北京出发后，我们先到西安西北石油管理局报到，那时局长是康世恩同志。因为当时从西安再往西就没有铁路了，要等顺路车拉我们去甘肃玉门油矿。在西安等待了一个多月，我们才等到一辆货车，坐了三天四夜才抵达玉门油矿设在兰州的地质勘探处。那时孙健初先生是勘探处处长，我也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他。1950年8月底9月初，孙先生派我们先去玉门跟着打井，大概10月份又组织了我们参加环祁连山地区的地质考察。这次考察历时半年，风餐露宿，十分辛苦。期间，还要防止马匪袭击（注：马步芳部残余），过年也是在野外。1951年我们才回到兰州，这也是我一生在野外考察时间最长的一次，对河西走廊地区地质情况有了整体了解。考察结束后，我提交了考察报告，很快就接到调令去陕北四郎庙，在那里我见到了陈贲先生，他当时任陕北勘探处副处长。组织上调我在四郎庙搞井下地质研究，但我以前没有做过地下地质研究，也不知道怎么个做法，这时陈贲先生给了我很大帮助。他把在美国学习时买的专业书带给我看，除了地质还有钻井、测井、录井等英文专业书籍和文献。我抓紧都阅读了。刚好我上大学时选修了英文和德文，这下用到了。参考那些国外资料，我创造了一个百分比录井法，这个方法比正在使用的固定深度取样录井有进步。陈贲先生知道后，觉得是个好东西，在有些地区还还推广过。后来，我还发明过一个荧光录井法。
四郎庙条件很艰苦，井场在山上，住的板房在山下。我的铺位还不固定，经常要给人让位置，吃不上饭更是常见。在陕北两年，打了6口井，我根据陈贲给我的那些国外资料，填地质图，做对比图，还做了一些分析，写总结报告。1953年，石油总局在北京成立，召开各探区参加的工作会，我就把这些图都挂了出来，大家都觉得很新奇，因为之前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会后康世恩局长找我，要把我调到老君庙去工作，这样我就从陕北又去了玉门。
记者：您那么年轻就能创造出新的工作方法来，是怎么做到的？您认为科学家应该具备怎样的品质？
翟光明：我觉得在一个地方做工作，首先应该心无旁骛设定一个目标。这个目标是什么？我当时的想法就是既然到了四郎庙，就要把那里的情况搞清楚，做好研究，不是做一个简单的录井工作就完了，我要了解那里的全部情况，这是我第一个想到的。我想到的第二点是工作必须坚持。我们搞石油的人，经常遇到失败，我认为失败并不可怕，老一代搞石油的人，从不责备你打井打空了、失败了，而是责备你打失败以后情绪低落，工作激情消退了。拿华北油田来讲，1969年在那里打了第一口井，但是没有见到油气显示。当时正好是辽河油田会战，把队伍全部拉到辽河去了，可是我们这个时候还在继续分析华北油田，也就是冀中地区。在经过不断分析和研究后，1974年我们再次打井，最终发现了任丘大油田。任丘油田一发现，一下子就把油田产量提到一个非常高的高度，一度超过了胜利油田，变成了我国第二大油田。这也告诉了我们，做一件事情，如果你悲观了，就很可能失败；如果你坚持了，就可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成果，从而走向成功。我觉得第三点是要在工作方法上尽量寻找更先进方法，也就是创新，当年没有这个名词。石油勘探事业需要创新，例如你身处老的油田，就要想办法用一种新的思想方法来考虑问题、解决问题。对我们来说，如果你在老区里始终用老一套办法来做，就很难再有所发现了；如果你换一种思维方式，很可能会有另一番天地。所以我们搞石油勘探，要不断地在探索中追求创新。
记者：在玉门油矿时，您参与编制了全国第一份油田注水开发方案，并组织实施，这与您之前所从事的石油地质勘探工作是不同的？
翟光明：1953年我调到玉门油矿管理局时，局长是杨拯民，他同时还兼任西管局第一副局长。杨局长是杨虎城将军的儿子，之前在大荔军分区当司令员。他军人出生，对干部要求很严格，但对我却很温和。那个时候老君庙油田产量不断下降，苏联派来两个很著名的地质学家到玉门油矿指导。我当时一口井一口井给他们汇报。他们听完以后，提出应该注水保持油层压力下开采。1953年在总局会上，我也提出过压裂注水思路和措施，后来油矿采纳了这个建议。在研究实施方案时，陈贲、童宪章、韩大匡、焦立人等都参加了讨论。后来在实施过程中，就由我负责储量计算和注水方案，以及注水井井位确定。这项工艺的实施很成功，撑起了“老君庙的半边天”。
记者：您工作之初就接触到了孙健初、陈贲、杨拯民、康世恩等新中国石油工业的奠基者，与这些前辈交往，您有什么收获？
翟光明：当他们发现我有那么一点点进步的时候，就想让我多做一些工作，我觉得这一点非常重要。而且，他们不是只顾自己做工作，而是乐于帮助别人做工作，特别是年轻人。像陈贲同志，那会在陕北我最喜欢他上山了。每次上山，他都会给我带一些新的资料书；下山的时候，再把我看过的书带回去。他能这样做，我觉得在当时是很不容易的。在陕北两年时间，我一面工作，一面学习，在实践中加深了对石油勘探的理解，为日后一生的科研打下了基础。所以后来我到研究院之后，就要求做研究工作的同志，必须要到基层做一些扎扎实实的基础工作，因为你做了基础工作才知道要研究什么？要达到什么程度才能够完成这些工作？因为获取石油是一个工业生产+研究+实施+再创新的过程，不是说在一个地方打口井就能出油的。年轻同志需要在艰苦的环境下磨练，虽然艰苦点，条件差点，但会让人对所从事的工作坚持不懈，会让人终身受益。
记者：您在1956年曾赴苏联考察达8个月之久，这趟考察对您有什么启示吗？
翟光明：当时苏联是社会主义阵营的老大哥，去苏联给我最大的启示是，他们在不断进行勘探开发，不断寻找新的油气田。苏联最早油区是阿塞拜疆的巴库，后来在西伯利亚发现了一系列大油田、大气田，现在又在北极勘探开发。他们在油气勘探上始终未雨绸缪，不断寻找接续资源，这样始终保持稳定的油气产量。
记者：您在80年代提出“科学探索井”概念并组织实施。实践证明，科学探索井对发现新的石油储藏和油气田开发具有重大意义，能回顾一下您当年提出这一建议时的背景吗？科学探索井在日后勘探生产中将发挥怎样作用？
翟光明：1986年春，石油工业部组织召开全国勘探技术座谈会，针对当时储量增长缓慢、如何保持勘探工作快速有效的问题，我在会上建议，在正常勘探工作部署之外，跳出正在勘探领域和地区，解放思想、开拓思路，对一些风险较大、认识有争议、资料不全和以往认为无远景的领域和地区，每年部署1-2口高风险探井，勘查地质情况，做一些科学探索。如果每一个油区每年拿出一口探井进行这样的工作，那么全国就会增加很多新的勘探领域，有助于打开新局面。这个建议被采纳，并被定义为科学探索井，由勘探院牵头组织实施。
科学探索井打了15年，钻探了14口井，为油气勘探开拓了一批新区、新层系和新领域，坚定了一批新领域的勘探信心。特别是一些有良好油气显示和获低产油气流的科学探索井，成为后续勘探突破的重要基础。比如在吐哈盆地台北凹陷台北构造上钻探的台参1井，发现了鄯善油田，突破了石油勘探界长期认为侏罗系“不够朋友”的认识，打开煤系油气勘探之门，开创了西北地区侏罗系油气勘探新局面。再比如陕参1井在奥陶系马家沟组碳酸盐岩获得天然气大突破，不仅发现了靖边大气田，还带动了鄂尔多斯盆地油气田的勘探开发，结束了长庆“井井有油，井井不流”的局面。还有沁参1井，揭示奥陶系风化壳保存条件差，在石炭-二叠系煤层中见较好气显示，测试获低产，评价认为石炭-二叠系煤层气勘探潜力大。之后沁水盆地经过持续10多年的勘探开发，已成为煤层气勘探开发的主要领域之一，取得了显著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
记者：您对目前油气勘探关注主要集中在哪些领域？
翟光明：西北侏罗系、古生界天然气、南方海相、西部中生界新区、渤海湾潜山和深层这些区域都是我关注的方向，华北（中上元古界）、西藏这些地区都值得我们进一步深入研究。
记者：7月15号，国家能源局在京组织召开2021年大力提升油气勘探开发力度工作推进会，强调要持续提升油气勘探开发和投资力度，力争再发现新的大中型油气田。您刚才说的西藏，也是您之前领衔研究和探索的国内油气勘探10个新区之一，去年总书记对西藏油气勘探问题专门做出了批示，您能跟我们聊聊对这个区域油气勘探的看法吗？
翟光明：西藏的羌塘盆地处于世界上油气最为富集的中东——东南亚油气带中间部位，发育我国陆上面积最大的中生代海相地层，地表发现油气显示或油气苗200多处，其中出露白云岩油砂估算原油含量超过2.5亿吨，说明存在大规模油气成藏过程。大量观测资料表明，羌塘盆地具备油气生成、运移、储集、保存等成藏条件，具有较大的油气勘探前景，有望成为我国油气资源接续基地。据估算，羌塘盆地油气资源总量超过300亿吨，预测羌塘北部存在超大型油气田。西藏羌塘盆地油气勘探突破对保障国家能源安全，推动区域协调发展具有重大意义。因此，建议坚持开展一些研究工作，推动该地区油气勘探突破。
